我读书很少,要说哪本书对我影响大,还真说不上来。只能说说一度吸引过我的书。上高中的时候,我读过俄国作家魏列萨耶夫写的《果戈理是怎么写作的》,孟十还翻译,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作者介绍果戈理如何搜集材料,如何修改手稿,如何倾听别人的意见等等,我读得津津有味。果戈理谈到他的创作过程:
先
果戈理不喜欢听崇拜者的赞扬,而渴望不喜欢他作品的人的严厉批评。他把《死魂灵》第二卷中的几章读给当过莫斯科省长的大官吏听。朋友告诉果戈理,这位大官吏对文学一窍不通,看不上果戈理,认为他毫无才华。果戈理听了微微一笑,说道:
……至于他不喜欢我的作品我早就知道,可我尊敬他,并且早就认识他。我把自己的作品读给他听,就是因为他不喜欢它们,对它们抱有成见。读给您或者另一位不论我写什么都一味赞扬的人听有什么好处呢?你们,先生们,事先就对我存有偏爱,已经做好思想准备,认为我的作品中一切都尽善尽美。你们极少给我提出过中肯的、严格的意见,可他听我读的时候却专门挑毛病,批评起来又严厉无情,有时还非常精辟。他作为一个社交界的人,一个富有实际经验而对文学一窍不通的人,有时当然免不了胡说八道,但有时提的意见我却可以采用。读给这些聪明的、非文学界的审判官们听,对我恰恰是有益的。我是根据我的作品对不大读小说的人所产生的印象来判断它们的价值的。如果他们发笑了,那就真正可笑,如果他们被感动了,那就真正感人。因为他们坐下来听我朗读的时候,是绝对不准备发笑,不准备受感动,不准备赞美的。
果戈理从不深入生活,创作材料多半或是朋友们提供的,或是在与人谈话中“窃听”的。普希金深知果戈理“窃听”的本领,所以在他面前说话格外小心,但仍不止一次被果戈理“窃听”过。《狄康卡近乡夜话》的素材则来自他母亲。果戈理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
我求求您,最敬爱的妈妈,我善良的守护天使,请您为我多多费心。您具有敏锐的观察力,熟悉咱们小俄罗斯的风土人情,因此我知道您不会拒绝写信告诉我。这对我太需要了。下一封信中请您替我描写一下乡村教堂差役的全套服装,从上衣到靴子,并注明它们在最顽固的、最古老的、最守旧的小俄罗斯人那里的叫法,也请列出咱们乡村姑娘穿的连衣裙各部分的名称,一根绸带也别漏掉。还有现时结过婚的女人和农夫服装的名称。第二条:哥萨克统帅以前服装的准确名称。您记得吧,有一次我们在教堂里看见一个姑娘就是这种装束。这些事可以向老乡亲们打听。再详尽地描写一下婚礼,别漏掉最小的细节。再对圣诞节祝歌、伊万・库帕拉节和水仙女写上几句。如果还有别的精灵和家神,也尽量写得详细点,同时写上它们的名字和故事。纯朴的人民之间流传着许多迷信传说、骇人的故事、各种笑话以及其它等等。我对这些都非常感兴趣。
果戈理的这些话让我感到新奇,所以印象特别深。
这本书我读过几遍,但有些地方仍无法理解。比如,“……在苍白的,甲状腺的萎缩的幻想上面,果戈理走过了他的一生。”“甲状腺萎缩的幻想”是什么样的幻想?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死魂灵》里的人物明明是一群面目可憎的地主,果戈理怎么把他们统统称为英雄呢?学俄语后才明白译者把多义词弄混了,把“人物”误译为“英雄”。这本书是孟十还先生1936年翻译的,那时工具书少,能从俄文直接翻译的人更少,我们不能责怪先行者。1978年我从戈宝权先生那里借到原文,并重译了这本书,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1980年至1982年两年间印了5版,可见有不少同好。其实1935年鲁迅在《不应该那么写》就推荐过这本书,只是我那时不知道罢了。1998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又印了一版,可见至今仍有读者。2006年台湾大象文化出版社也出版我的译文,可见台湾也有读者。
也是在上高中的时候,读了果戈理的第二本小说集《密尔格拉得》。我完全被小说吸引住了,果戈理的幽默讽刺给我带来无比的快乐。记得在协和医院看病等叫号的时候,我正读《两个伊凡的吵架》,竟没听见叫我。两个地主,胖伊凡和瘦伊凡,他们原是邻居好友,一天,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胖伊凡骂瘦伊凡是“公鹅”,两人为此反目成仇,对簿公堂,倾家荡产,打了10年官司。果戈理通过对两位伊凡的描绘,展现出19世纪的俄国社会,并在结尾处喊出:“诸位,这世上真是沉闷啊!”比初中的时候读老舍的《赵子曰》和《老张的哲学》开心多了。今天,我已过了古稀之年,已没有重读《赵子曰》和《老张的哲学》愿望,可果戈理的小说仍然读得下去。上世纪8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满涛先生等人翻译的《果戈理选集》。满涛先生的译文令我折服。我曾翻译过果戈理的小说《肖像》,译好后对照满涛先生的译文校改,获益良多。1990年5月我应邀到乌克兰参加舍甫琴柯的纪念活动,顺便访问了位于狄康卡市附近的密尔格拉得镇。时间在这里似乎凝固了,今日密尔格拉得与果戈理笔下的密尔格拉得没有多大区别。一进小镇,一群鹅便大摇大摆地向我们迎面走来。我们在一位乌克兰朋友家吃饭,主人招待客人的用语也同果戈理小说中的一样,令我惊异不已。不朽的果戈理。今天读他的小说的人少了,我觉得很多人都应当读读他的作品。起码想把集会主持得生动一点的主持人应当读一读,学习如何分辨插科打诨与真正的幽默,免得出洋相。
1957年秋天我光荣下放到农村劳动锻炼。先修水库,后大炼钢铁,都是强体力劳动。每天一早出工,天黑下工。农民没有时间概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单调得要命。我随身带了一本龙榆生编选的《唐宋名家词选》。这本书充实了我的生活。此前我只读过一点点诗词,能背的更少。现在每天读,一年半期间,从李白的第一阕菩萨蛮一直读到吴文英和蒋捷的词。还背诵自己喜爱的词。晚上在煤油灯下背一阕,第二天干活时默背。一边担土一边背诵。身在荒瘠的北方,心飞向明媚的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劳动锻炼与以后的四清运动不同,读书领队不管,农民当然更不管。不仅不管,还可以与一同下放的教师讨论,这对我极有帮助。下放在同一个村里的有中文系和历史系的教师,我不懂的地方就问他们。我与其中几位成为朋友,至今往来不断。我偏爱婉约派的词,特别喜欢晏几道和柳永等人的词。尽管劳动繁重,但生活充实,觉得没白白浪费时间。我对诗词的兴趣是从那时候培养起来的。有的词虽背下来了,但没有全懂,对词的意境体会得不深。比如温庭筠的《菩萨蛮》的头两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怎么也看不懂。大约在1961年,上海《文汇报》上发表过夏承焘先生的《唐宋词欣赏》,一段段的,有一篇专门解释过这阕词。我读过顿开茅塞。现在对当时背过的词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对诗词仍有兴趣。烦闷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顿觉心情开朗。“文革”期间挨批斗,我们一百多人站在台上,书记、校长等校领导在前面一字排开,我“罪行”小,站在他们后面。下面口号喊得震天响,我却在心里默诵张元干的《贺新郎》:“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红卫兵若知道,不会饶过我。最遗憾的是没有向专门教授词的朋友学习填词。我这位朋友对词牌子非常熟,我要向他请教他一定会教我,可我那时大概觉得填词太难,没有向他学习。如今后悔晚矣,所以我爱读词却不会填词。我的这本《唐宋名家词选》是1956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已经读得破旧不堪,但至今仍然插在我的书架上。